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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赫凡
一、追梦
恐怕我是野马中心最爱做梦的人，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这些多彩多姿的梦幻，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抵挡戈壁的单调和寂寞。所以有人说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老是对虚幻的梦境追根究底。
大学毕业前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十分奇异的梦：在蔚蓝的天空中，一匹黑色的天马飞到了我的眼前，我惊奇地仰望着它矫健挺拔的身姿，乌黑油亮的皮毛，而它也用那双黑黑的大眼睛俯视着我。对视片刻后，它突然从空中降落到我的面前，我一下子被惊醒了……这个梦突如其来，神秘莫测，我不知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有好几天，我一直被这个梦里神秘的气氛、庄严的场景、朦胧的启示所迷惑。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学毕业分配的时候，学校宣布我被分配到了自治区林业局野马繁殖研究中心。这简直太神奇了，以后的岁月中，我常常将这个梦回味咀嚼：心想，是否我真的是追寻着那个奇幻的梦境来到野马中心呢？
到了林业局一报到我才知道，野马繁殖研究中心位于离省城100多公里之外的吉木萨尔县老台乡西地村。当时，我还不满21岁，我来到单位一看，天哪，这里离老台乡的西地村还有4公里，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戈壁。整个野马中心在编人员15个人，只有我一个女性。这儿远离城镇，单调枯燥的工作和生活，贫穷落后的环境，信息闭塞，交通通讯不便，没有长明电，没有商店，没有现代化的设施……
当天夜里，我痛哭了一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迷失的孩子，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刚去的几个月，从前活泼开朗爱笑爱动的我封闭了自己，经常独自一人在戈壁滩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何处才能安抚自己的灵魂。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些戈壁滩上的野马一样，空有自由奔放的心灵，傲啸西风的勇气，却被圈在围栏里等待回归，只有在梦里重新回到北塔山下，在旷野里飞奔，在夕阳里嘶鸣。
正因为如此，我才仍然对这个梦充满憧憬，相信冥冥之中不可捉摸的力量，会带给我心灵的安宁，人生的幸福，会将那青春失去的花瓣收拢来，再将岁月装点得缤纷迷人。我坚信那匹神骏的天马，一定会带给我意外的惊喜，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我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诗句：
黑马
梦中早就与你相识
我黑色的天马
高大矫健的天马
奋蹄嘶鸣的天马
循着你的身影我来到这里
带着你的灵气我来到这里
巍巍天山下
茫茫戈壁上
一个荒凉小站
你是我的挚爱
你是我的精神
让我晒成你的颜色
直到灵魂也变成你的颜色
二、相依
我到野马中心参加工作时，已经是9月初秋了，已经过了野马4-8月间的繁殖期。繁忙过后，是无尽的孤独。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孤独，应该是野马中心的主流生活吧。
特别是冬季，除了平时几个值班人员外，野马中心几乎人迹罕至，最为寂寥。没有了温馨的蛙叫虫鸣，没有了婉转的啁啾雀啼，到了夜晚更是死亡一般寂静。习惯了戈壁生活的孤独与寂寞，却怎么也难适应极度的寂静。除看书学习外，总让那些能发出响声的东西响着。要么听收音机，不管什么波段，不管什么语言；要么听随身听，直到电池耗尽。有时，把炉火烧得轰轰作响，这也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可是，当响声突然停下来，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时，一种可怕的难以名状的感觉侵袭过来……回想起没有长明电的日子，无数个漫漫长夜不知是怎么度过的。一个人独住一幢房屋，到了夜晚充满恐惧，不得不蒙头睡觉，经常从恶梦中惊醒……在无尽的孤寂中，我禁不住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寻觅
去祈求空中的明月
去追寻天上的牛郎
去询问朝夕相处的野马
去打探匆匆的过客
请告诉我
我的王子在何方
雪花轻柔地飘落
风儿静静地吹过
仿佛在说
我怎么知道王子的下落
王子啊王子
你可曾知道
你的爱人正在经受苦难
她在把你声声呼唤
无论如何，我还是忍耐了下来，幸好每天可以去看看野马。我原以为，野马中心只有人才感受到孤独，没想到一个很细微的情节，让我感受到了公马群王者的孤独。
原公马群的头领49号马被选拔到野外当头领后，公马群的将士们经过了一场公平而又血腥的大比武，34号马最终荣登王位。登上王位的马，才有资格站在八号场的大铁门前，因为这里能看到其他的繁殖马群。34号经常一动不动站在铁门边眺望，以前骁勇剽悍的身形无比落寞。我的心被触动了，突然觉得34号多么孤独！公马群里，其它公马都三五成群地在一起玩耍、聊天或者采食饲草，只有34号在大门口茕茕孑立。其它公马对34号敬而远之，因为如若靠近它，会让34号误以为与之争夺地位而毫不客气地大打出手。这位王者更无法与妻室成群的繁殖群的头马相比。我想，它一定很郁闷吧？一定对铁栏杆恨之入骨吧？一定对大草原充满了无限地渴望吧？铁栏的外面，应该是一匹野马的最高理想，妻妾成群，纵横荒原，这样才是一匹野马真正的生活，它那抬头扬颈默默守望的姿态，深深打动了我。从那以后，我对它格外关注。远离都市的繁华，不能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在荒野上为着理想坚持，当那种与世隔绝般的孤独泛起心头时，我眼前就会出现铁门前那个孤独又坚定的守望者的身影。
这个孤独又而坚定的守望者的身影，还会让我联想到一个人，他就是我的学业导师，新疆农业大学畜牧系副教授曹鸿明先生。曹先生也是野马专家课题组的专家，课题组的专家们，来自新疆大学、新疆农业大学、畜牧科学院、中科院等多家单位，都是年过六旬的老教授。他们在野马研究方面兢兢业业、忘我工作的精神，让我十分感动。特别是我的导师曹鸿明先生，已经是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身患多种疾病，但是他只要一投入到野马研究的工作中，那种认真、那种固执，都好像是鼓励我说，野马研究是一项伟大而艰辛的事业，为了它，付出我们的全部青春和心血，是值得的。
从此，我再看到围栏里成群的野马时，心灵得到了安慰。我还经常将自己的心事悄悄给它们倾诉。一说，就是八年，这八年里，它们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最可信赖的朋友，我不用害怕它们的白眼，不用接受它们的同情。这里面，我最忠诚的朋友，就是“野马王子”和“野马公主”
我初到中心，比较害怕剽悍的野马。后来试着靠近野马时竟受到了一匹大马的攻击，所以往后特别喜欢与小马驹接触，因此认识了43号，并取名为“野马公主”;还有49号，取名为“野马王子”。这两匹马一直都与我交情很深。每次我去马舍的时候，它们都会主动向我走来，亲昵地啃着我的衣襟，紧紧跟随我的左右，特别是久别重逢后，它们会热情地飞奔过来，投入我的怀抱之中。只要我在马舍，它俩就像跟屁虫似的围在我身边。寂寞时，时常向我宠爱的野马诉说心事，它们总是静静聆听，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流露出理解的神情。如今，43号已为“人母”，49号不负我所望，成为英勇无敌，驰骋荒野的野马帝王。
也许我真的跟野马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感应，这么多年来，每当我有撕裂般难以承受的痛苦时，总会有野马生病或突然死亡。不知是我的野马们分担了我的痛苦，还是我感应到它们的伤痛？这些事，我都一一铭记在心。
如今，这个让我无数次想逃离的地方不知不觉中早已成为我精神的故乡。戈壁的空旷、博大、深遂、宁静无不让人向往，中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让人留恋。尤其是对野马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感。每匹野马的长相，脾气、爱好、成长经历以及家庭状况等，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就象自己的老朋友一般熟悉，无论走到哪里，那些可爱的野马的样子总会活生生地显现在我的眼前，或是常常进入我的梦里。这个让我由大悲大喜走向无比平和的地方，这个让我耗尽斗志后又奋发图强的地方，这个让我从弱不禁风变得坚韧不拔的地方，已成为我生命中最深的依恋。
三、苦恋
在人类为野马“包办婚姻”的情况下，绝大多数野马不能够通过自由恋爱而结合在一起。然而有那么幸运的一对儿，经过了一年的苦恋后，它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因为它们的爱情获得了我们的支持。
这对野马的爱情是从2001年春天开始的。公马叫23号，长得十分骠悍，脖子又粗又壮，皱起一楞一楞雄性十足的皱纹，它的头部硕大，下巴骨大大的方方的，两只眼睛光芒如炬，肤色黑黑的，前胸宽广，四肢健壮有力，一看便知是位响当当的男子汉。母马叫85号，它看起来要秀丽纤巧得多，毛色金黄，身材苗条而充满风韵，举止文雅，可以称得上是野马家族中的一位容貌出众的淑女。当这位淑女到了婚配年龄时，父亲就将女儿逐出群体，让它去寻找自己的伴侣。85号每天独自徘徊于铁栏杆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85号的心思早就被垂青于它美貌的23号看出，当85号走到它领地的栏杆边时，23号主动上前与之打招呼，十分关心地询问这位少女的心事。85号也一下喜欢上了23号，羞涩地与之交谈起来。就这样，它们相爱了。
它们的爱情愈来愈热烈，23号对85号的爱情十分专注，不论白天黑夜，不论刮风下雨，常常可以看到它们隔着围栏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它们沿着栏杆跑来跑去，有时用蹄子狠狠地敲击着碗口粗的钢管，恨不得将这道可恶的障碍踢断，好实现它们心中的渴望。23号经常突然立起，欲冲出栏杆。它们望啊望，盼啊昐，那焦渴似火的目光仿佛要把铁栏杆销毁！栏杆两侧踩出了两条深深的平行的小路，这是它们爱情的见证。23号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对85号的爱情中去，它似乎从来没有象这样爱过其它野马，全然不顾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妻子们，以至于23号的妻子们全部未孕。这可是很严重的渎职行为，这对野马可怜又感人的爱情惊动了整个中心。
中心的人颇有感触，大概都从野马的苦恋想到了自己伤痕累累的爱情。对野马来说，阻挡它们爱情脚步的是那道围栏，而对人来说，又是什么样的栏杆隔断了追逐爱情的心呢？
幸运的是，2002年春季，它们最终被调到了一起。当23号与85号终于走到一起时，它们的那种兴奋与激动真是用言语无法描述的，让目睹这一切的人也感叹不已。
不过野马被关在围栏里，总也摆脱不了人的干预，它们大多数还不能自由恋爱、繁衍。只有在冲出围栏，完全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时，才能实现真正的婚姻自主。
四、回归
从1985年我国先后从国外引进18匹普氏野马，建立野马饲养繁殖中心到今天，经过我们野马中心课题组的专家们的不懈努力，还有我们所有全体工作人员的精心培养，野马繁殖数量已达百匹以上，我们的野马中心现已发展成为亚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的野马繁殖基地。
2001年8月28日，我们实现了中国第一次野马野放实验。第一批野马一共28匹，由我们野马中心的全体工作者护送到了卡拉麦里有蹄类自然保护区，让它们重新回归大自然。这一举动，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重大新闻，引起了全国各大媒体的争相报道。
……
如今，我们野马中心已经成为新疆旅游业重点介绍的一个景点，开始接待中外宾客参观游览了。
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2001年5月10日起，野马中心通上了照明电，单位还在乌鲁木齐市的泰祺小区为科研人员和职工购买了商品住宅，我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
马年的春天，我梦到天马真的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跨上天马，奔向了无比辽阔的大草原……
背景资料
普氏野马，俗称“蒙古野马”，哺乳纲，奇蹄目，马科，原产我国新疆准噶尔盆地，沿乌伦古河向东延伸到北塔山附近以及蒙古大戈壁草原。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1876年俄国学者普热瓦尔斯基首次在新疆奇台古城至巴里坤的戈壁上猎获了野马标本，后被俄国学者鲍利亚科夫定名为普氏野马。1887年，俄国与德国探险家先后在准噶尔盆地盗猎野马幼驹100多匹运回欧洲，后存活28匹。现在世界上大多数人工养殖野马均为这28匹野马的后代。
普氏野马外形粗壮，头短钝粗大，额发短或缺，鬣毛逆生，短而直立，不垂于颈部两侧。体长2.2m-2.8m，肩高1.2m-1.46m，体重200-300kg。毛色除腹部和四肢内侧为白色外，其它部位为土黄色。
野马与家马的明显区别是四肢下部均为黑色。
野马性凶野，嗅觉、听觉和视觉非常灵敏，警惕性高，奔跑能力惊人，速度可达每小时60公里。野马的寿命一般可达30年。
现世界仅存野马1000余匹，是比大熊猫还珍贵的动物。由于人为捕猎和生境的破坏，到二十世纪70年代，原产地野马已绝迹。经国际野马保护组织建议，我国承担了拯救这一濒危物种的使命，1985年起先后从国外引进18匹普氏野马，在新疆吉木萨尔县境内建立了野马饲养繁殖中心，引起了世人的瞩目。
野马繁殖数量已达百匹以上，野马中心现已发展成为亚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的野马繁殖基地，并于2001年8月28日实现了中国第一次野马野放实验。1995年8月，不满21岁的女大学生张赫凡，毕业分配来到了野马中心，成为该中心惟一从事研究的女性。
8年来，张赫凡克服了工作、生活、环境等方面的诸多困难，在野马研究和培育工作上取得了突出成绩，并在和野马群长期的共同生活中产生了相依相伴的深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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