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天 桥
|
木易山争
某年初春,我曾经在一趟离开北京的火车上见到一个胳膊比我大腿还粗的健美先生为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认真地系她的鞋带。那女子年纪不大,妆化得挺好,看上去应该是“小资”之类的种群。个儿不算高,一袭长裙包裹着娇艳玲珑,端地是有几分妖娆。特别是她那簇时而抿起、时而分开的樱绣红唇,充满诱惑地一张一合,随着眼光的流动轻轻扭转,微微显露两排贝齿,吐出期期艾艾的笑声,令这车厢里的空气都欢活地跳跃起来了。 坐在她对面的魔鬼筋肉人系鞋带的态度十分从容。皮肤黝黑的他将那白色的鞋绳放在阔大的手掌中,用几根手指拈起,似穿了这世上最绵延的针线,左盘右绕,一忽儿燕子投林,一忽儿蜻蜒点水,绣花般编了一朵精巧矗立的绳解,只转瞬的功夫,又被他拉开,仍旧是平平白白的两根——那女子想是以前见过这把戏,到此时并未有分毫惊讶颜色,只是仰过头去,顺顺披肩长发,也不瞧其他人,望了车顶,发出令周围男人耳膜心鼓一通乱跳的银铃笑声。
看着他们两情相悦的恩爱表演,我从心底里为他们感到温馨和幸福,不由得轻轻说了句只有我自己听得到邻座旅客谁也不曾注意更不会将之转告战神模样的魔鬼筋肉人否则会导致我旅途的后半程在搏斗中度过并有可能后半生在医院与护士小姐结伴的美丽人生,我轻轻说的那句话是:“一对狗男女。” ?!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认定了这二人不是夫妻。于国人的习惯来说,两口子在公共场合放浪形骸、引人注目的不多。如此暧昧,极有可能是拐了出来跑路的。不会是长工拐地主家的小姐——没人把长工养这么结实;也不会是阔少爷看上穷人家的闺女——灰姑娘没有在天气还不是太暖和的时候套着长裙穿运动鞋的。瞧这招摇劲儿,倒像是没出名的三流演员裹挟了某大款的二奶出趟门,也不是私奔,就近骑一圈儿再给送回去——他们没带什么行李,也没订卧铺,好象专门就为上这车厢做“心连心”演出似的——绝对不是两口子!
我以为真正的夫妻在众人面前应该是循规蹈距的,可紧接着在卧铺车厢的遭遇立刻打破了我的主观认定。有幸在车上补了张下铺,我挪到卧铺车厢,在我头顶上是一对儿旅行结婚的小夫妻。开始两人还挺安分守己,过一会儿你挨我蹭就挤到一铺上,慢慢地就听着顶上的动静不是味儿了。(具体配音请参考进口大片《泰坦尼克号》男女主人公在船上把窗玻璃弄得雾气蒸腾那一段。) 坐我对面那位先抗不住了,干脆起身到车厢连接处吸烟,半个多小时没回来。起初我觉得自己定力还可以,就在下边装着看书。后来头顶上的铺板不断摇晃愈发激烈,我担心它质量不过关突然下滑将自己拍成相片,无奈离席,到车窗旁坐下,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体会坚强》。 那对男女依然故我,当这儿是他们的经济实用住房,悉悉索索的声音极是夸张。不时有人从旁经过,扫视一眼后迅即将目光移开,一脸浩然正气前行。待翻转回来时,仍忍不住再看上几眼。我有些怀疑那小两口的旅行是否经过了家里父母的同意,或者他们此行并非出游,而是奔赴地广人稀的边疆哨卡、就此长久分离,否则在这人来人往的方寸之地,实难解释何以如此欲火焚身、不堪忍受。国内火车多次提速,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要是将来人类发展,乘航天飞机到外太空旅行结婚,回来时儿孙满堂也不足为奇。
细想想,这里边还是表演的成分居多。不见得非要什么具体操作,主要还是想让周围人看着他们亲热。风光的从来都是表面,越是想让人看见亲亲热热粘粘糊糊的在私底下越危险,公开拥吻搂抱一点不耽误关上门两口子拌嘴掐架搂脖子摞跤。可以想见人前单腿着地的健美先生在家中瞪起牛眼拎着太太从厨房拖到客厅或者从阳台拖到卧房的景象,既解了气,又拖了地。 当然也有表里如一的,你比如我。好也温吞水,不好也温吞水,虽无山洪爆发海浪狂啸龙卷风突袭,却也持久恒远坚忍平和,山一样沉稳、海一样包容——我什么开始变得这么不要脸?
其实,当众示爱非我不想。我无数次梦想过我与心爱的人久别重逢,不是在空间狭小、气味污浊的火车车厢,而应该是在火车站的出站天桥。阳光清亮亮地照在我的身上,旁边是拎箱子扛包袱满地乱跑匆匆赶路的芸芸众生。我在人丛中远远地一眼就望见了她,像是一朵玉洁冰清的白莲,在天桥的另一端释放着夺目耀眼的光彩。她也看见了我,慢慢走近。我们的眼睛里彼此只有对方,遥遥相视、脉脉传情。我们听不到周围的嘈杂纷乱,整个心沉浸在见面的喜悦之中。耳畔是潺潺流水的声音,空气中送来丁香的味道,风轻轻吹动我们的头发,让我们体会着如临仙境一样的轻松和谐。越来越近,到最后突前一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热烈地吻下去,全然不顾旁人愕然的目光! 让我们就这样快乐吧! 让我们就这样窒息吧!! 让我们就这样久久拥吻着,两个人贴在一起,两颗心互相撞击着,一刻也不停息!!! 最终还是她先放开我,理了理头发,脸上现出几分羞涩,面带潮红地低下头去,用指尖拽拽衣角,让自己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之后,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再不下车,可就要坐过站了!”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