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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荡
那个白头发老头，其实还不算太老，他还有力气挤公共汽车，还有力气赶到千里之外看望女儿，甚至还有精力拼命工作。
那个白头发老头已经快70岁了，可学校就是不让他退休，因为还有几个国家重点物理课题待他完成，还有若干个博士生等着毕业。他每天从早忙到晚，把已经退休的老伴扔在家，和学生们在实验室里日以继夜地追逐着某个答案。他的头发比别人白的早，因为过渡劳累；他的衣服比别人穿的破，因为他根本没时间在意自己的穿着；他吃的饭很少有滋味，因为他总是边走路边吃饭边思考问题。有学生笑话他像个老乞丐，老伴也经常因为他忘记吃饭而冲他发脾气，可他从来就像没听见一样，照样我行我素。
他心中有一个不算梦想的梦想，就是在自己的身体没有垮掉之前，尽量多做些事情。
其实，这个白头发老头除了工作外，生活中还有很多乐趣。他有时候以画油画的方式调节放松心情；有时把家里的旧电视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有时甚至会从垃圾堆里捡些破烂，拿回家把它们组装成一个“高级”收音机；他还热衷于摄像，自从1985年拥有了一台家用摄像机时起，他拍摄的录相带已堆积如山，他计划等退休后，把它们好好整理整理，刻成光盘，送给有关亲戚朋友以作纪念。他还喜欢小动物，一只在别人看来面目丑陋的猫，他一养就是13年。这13年中，除了出国讲学，不管走到哪，他都尽量把猫带在身边，将它藏在一个布袋中，上下火车。当那只猫终于踏上不归路，消失在校园里时，他伤心地写下了长长的一篇悼念文章，以日落夕阳作比喻，将自己和那只老猫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个白头发老头就是我的姑父。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他是个爱掐我脸蛋、并总是把我弄疼的人；是个总捡最烂的东西吃、并把好吃的留给别人的人；是个无所不会、与众不同的人。
姑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在北京经商。从若干年前，表哥连续三年高考落榜，姑父就对他彻底失望了。后来表哥奋发图强，终于考上了大专，毕业后，做起了生意，凭着几分聪明和勤奋，到如今，虽然不算非常有钱，但还算富足。但每当表哥在生意上取得一点成功，对姑父表示孝敬时，姑父却总不禁在心里嘀咕，别是儿子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吧？
姑父始终认为，别看表哥现在挺风光，早晚会在社会上吃亏上当。同时，他还在心里不断反省自己，认为儿子之所以成了一名商人，而没能做学问，全是因为自己没能把他教育好，没能在他幼小的时候给予他足够的帮助。他为此而深深自责，发誓一定要尽可能补偿儿子。平时，他虽然不经常给表哥打电话，但心里总是挂念。偶尔见面，他会兴高采烈地把表哥小时候的事情说了又说，有时候还对他直呼“宝贝”，不管旁边有同事，还是表哥的朋友。表哥对此颇为恼怒，可也没办法。
其实，在表哥眼里，他就是个老学究，不可救药。
姑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在美国读书，是他的安慰。从表姐大学毕业到如今，姑父已将近4年没有见到她了。今年春节表姐回国探亲，虽然姑父知道她抵达北京后会立即飞回家，但还是提前好几天坐火车赶到北京，亲自到机场接她回去。
我最近一次见到姑父，正是在表姐回国后的家庭聚餐中。他的头发比以前更加花白，脸上、手上的老年斑也比从前更多、更密。他仍旧喜欢抽烟，喜欢笑咪咪地看着孩子们吃饭，并时不时讲讲表哥表姐小时候的事情。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他不声不响地走出去结账，表哥见状欲言又止，想到事先老头说好要亲自请客，只好故作幽默地说道，老头终于能为好吃的花次钱了，要不这辈子只知道买三分钱一碗的混沌，太亏。
如今，姑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已诊断出他的大脑有逐渐萎缩的倾向，他因此而更加拼命工作。姑姑在家整天见不到他，经常，准备好的晚饭到半夜他还没回来吃，送到实验室的午饭，到下午5点还原封不动地放在窗台上。姑姑对此又气又心疼，她知道姑父在忙工作，可就是禁不住要抱怨几句。
姑姑在心里责怪姑父对自己退休后的孤独生活一无所知，总是回忆自己某一年坐火车离家时，姑父在站台上送别自己的情景。她回忆说，火车开起来了，他还站在那儿不动，满头白发让风吹得乱蓬蓬的，当火车绕过一圈，准备出站时，他还站在那儿，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忽然觉得，他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
……
姑父努力了一辈子，在专业领域，他是全国屈指可数的专家；在家里，他赢得了所有亲戚的尊重。可到如今，谁也不知道这个白头发老头对自己的一辈子倒地满意不满意，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认为自己远没有达到专业领域内的理想高度。
日子还在继续，他仍旧顶着那一头白发不懈追寻着某个自然界的神奇答案。然而，生活是没有答案的，只有无尽的省略号，这个白头发老头所寄予生活的希望，无非是和姑姑一起尽可能看到更远的省略号，表哥的，表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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