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爱书一生的老先生已作古。 这位萍水相逢的忘年交,认识那年他79岁,我24岁。我与他的住处仅隔着一家杂货店,我在4楼,他在1楼。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我开始了与他的认识过程,这个过程断断续续维持了两年。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与他的交往会在某一天嘎然而止。那是一个有着浓重霉味的傍晚,我在一个叫乐忆英的朋友的指点下敲响了老先生的门。 谁?伴随着一阵咳嗽声。 我与老先生素昧平生,我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一片空白,一时却无话,我继续敲一下,接着开始听到里边颤颤巍巍的脚步声一寸一寸移近门边。 姚老先生,我一看到老人出现在门囗便叫了声。老先生似乎吃了一惊,你是谁?我是谁?我被他这么一问也吃了一惊,印象派画家高更的话再一次隐隐浮现,形而上的思维一闪即逝。我忙作自我介绍,顺便提及那位朋友,朋友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似乎活崩乱跳,他疑虑顿消,招呼我进去,笑着说你来得真巧,我刚从江苏回来。 老先生的房间有点灰暗,伴随着这个季节的霉味。我发现老先生患有帕金森综合症,两只手抖个不停,右手曾严重烧伤过,呈爪型,他艰险地抓过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消瘦的他似乎会随时一病不起。我打量他的卧室,书橱壁立,直逼屋顶,一个个纸箱卧在边上,一直垒上去,倾斜着,岌岌可危。我问箱子里都是书,他说是的,我问老先生共有多少藏书,3000多册,他说。我不由乍舌,他自豪地说,桐乡第二。子女在江苏,每月寄给他200元,加上他的养老金102元,日子可以过,省下的钱全部购书。 读书,并且沉迷其中,读书是他的全部生活。很久以来,老先生就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8时睡觉,凌晨3时起床读书,早上去公园锻炼,回来继续读书,下午图书馆看报。几十年的光阴在他的嘴边绘声绘色地复活,后来我问起缘何喜欢读书,老先生抖抖地点燃一根烟,如烟往事开始一点一滴在我耳边潺潺流动。老先生少年时在上海做学徒,大概在1934年吧,跟你一样喜欢读书写作,我们一些青年人自己办报,出刊物,热情高涨。我突然问,老先生你那时有没有见过鲁迅,他微笑着,似乎过去的岁月又在悄然降临。那时,他说,我们常到内山书店买进步刊物,鲁迅先生常坐在那儿,就是没敢跟他聊天,他死后,我们都自发去殡仪馆,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 我不由肃然起敬,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没亲眼看到这位20世纪初大师级的人物,而姚老先生无疑是幸运的,不知何故,老先生却叹了囗气说,可惜我没能坚持写下去,读书这个爱好却保持了一生。 后来一天我正在寓所读书,忽听敲门声,门开处,老先生笑眯眯的立在门囗,说我来看看你的书。老先生在书架边逡巡了一周,取出了我跟他谈及的几本海上风丛书系列,然后说借去一阅,老先生颤颤巍巍的消失在楼道囗,我想像得出这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如何行走在我4楼的台阶上,老先生就是这样,心血来潮时,会一个人跑到上海的图书展去,然后淘书,乐而忘归。 后来我不间断的在他那儿借书读书,再后来由于其它的原因我停止了阅读。最后我见到他已在病榻上,打着点滴,形销骨立,几已不成人形,四周壁立的书橱仍在散发着文化气息。他看到我,嘴巴张了张,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他已无力说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他,我还会读书的。 两天后,姚老先生一笑离世,骨灰由他子女葬往江苏。我也知道,那些构造了他生命的书本也将散落四方,去滋润更多的后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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