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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南方周末  发布日期: 2001年4月8日
一个“枯老百姓”
刘洪波(武汉)

  我的舅舅,一个不到60岁的农民死了,他用老鼠药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按照农村人说法,他是一个“枯老百姓”。在江汉平原,老百姓的定义是很严格的,一个老百姓,不仅应该从来没有做过官(哪怕是村组干部),而且应该没有城镇户口,没有在任何“单位”呆过,甚至连供销社的售货员或者村小学的教师都应该没有做过。

  “枯老百姓”,又是老百姓中最纯粹的人群。只有那些不仅自己做着老百姓,而且主要社会关系也没有任何门路的,才属于这一群体。如果有什么麻烦事,一般老百姓尚可望通过托亲戚帮忙,“枯老百姓”则只有等候“公断”,他们沾不上谁的光,也占不上谁的威。

  我的舅舅就是这样一个“枯老百姓”。他一生差不多盖过十次房,有时是遭了水,有时是遭了火,更多的时候是必须拆迁,直到离开人世时仍在为盖房操心。必须经常拆迁,是因为他在城郊种菜,没有当地户口,一个地方往往种一两年就要被征地,于是就得搬走。

  居所无定,他是一个永远的异乡人,永远处在漂泊之中,直到他的骨灰埋入祖坟。我们那个地方称自杀为“走短路”,人生固有一死,他却是急切前往的。死前几个月,他因“血小板减少”而求医,一共用了几千块钱。他的钱都花在搬迁之中了,这些钱就多半是借债。贫穷使得舅母在家里念叨起“日子怎么过”,舅舅自己当然更会把问题想得无法控制,未来灰暗了,他开始求告鬼神,在那里得到安慰,但内心其实是极为忧郁的。

  崩溃来临了。他突然对全家人说要“上路”,一家人苦劝数日。他含着泪写出家里的世系,要求子女们每年务必要按名单给祖宗烧纸钱,在这个名单的最后,他写上自己的名字。他写下一笔笔债务,嘱咐子女们务必偿还。

  就在这些安排完成的次日凌晨,舅舅在舅母劳累而稍稍打盹的时候,将老鼠药吞下去,拿起一块塑料薄膜走到门外,坐在地下,等待死亡的到来。最后一刻,他呼喊自己的儿子,告诉他,“我走了,好好招呼你妈”。他不会听到亲人的哭声。

  一个“枯老百姓”的生活就此中止。他生命的信念是怎么摧毁的,我无法下定论。他人生的最后时刻处于巨大的忧郁之中,他曾试图以迷信来解脱却未能成功。贫穷、疾病、一生的艰辛、漂泊的生活,哪一个因素更大地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呢?我没有能力找到答案。

  送他“上山”的时候,我又听到一些农村里的死亡故事。像他这样离开人世,并不显得特殊,尽管每个人的原因都不相同,贫穷却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