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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故乡  发布日期: 2001年4月24日
索赔路为何如此艰难
曾小林



  1999年12月20日,对于湖北籍打工仔彭建林来说,是一生的痛苦和灾难的开始。

  彭建林打工的厂子是东莞市某管理区的一家台资木业厂,专门为几家大型的外资家具厂加工半成品,生意一直很好,因此经常无休止地加班。12月20日那天,管理区内许多厂都放了假,该厂却依旧是机器轰鸣,不但不放假,反而要加班至晚上11点。那晚彭建林本来是不想去加班的,因为在此之前他已连续加班100多个小时,实在是太累了,他想请一个晚上的假,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主管说现在正赶货,人手又少,怎能批你的假。彭建林只好又强打精神去加班,厂里的规章制度很严,擅自不加班是要被罚款甚至炒鱿鱼的,他这个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穷孩子自然不敢冒丢掉工作的危险。

  那晚彭建林在操作锯台,由于没有休息好,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老是在打架。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要小心,可毕竟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袭,于是,灾难就这样实实在在地降临了。大约是晚上九点半钟左右,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彭建林在锯一根木条时,不小心锯伤了手,只听得一声惨叫,待同车间的工友放下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时,彭建林已紧握住鲜血淋漓的右手蹲在地上,一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得变了形。一名胆大的工友拿起他的右手一看,发现他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被锋利的锯片打得粉碎!

  车间主管迅速将此事上报给人事部,那几天,老板正好回了台湾,留在厂里管事的台湾籍经理下令派厂车将彭建林送医院治疗。可是厂车司机早已下了班,办公室几位文员便匆匆四处寻找,约摸半个小时后,终于有人从溜冰场上将厂车司机找了回来。工友们将彭建林扶上车,车子风驰电掣般将他送到医院。然而,由于带的钱不够,医生只为他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又被接回了厂。

  木业厂的厂长是个有正义有良知的人,他是第二天上班时才知道此事的,他首先责问办公室的文员在出事时为何没有通知他,接着又去员工宿舍看望彭建林。当他看到彭建林那缠满纱布的手和苍白如纸的脸时,怒气冲冲地找到经理,质问他为何不让彭建林留院治疗,经理解释说老板不在,他不敢擅自作主。厂长拍案而起:“是老板的钱重要还是员工的伤重要?简直是没有天理!”在厂长的干预下,经理又派人将彭建林送去医院继续治疗。

  住院后的第八天,老板从台湾回来了,经理立即把这件事向他做了汇报。老板边听边皱起了眉头,他心疼了。但他绝不是心疼打工仔的手,而是心疼他的钱,住院八天,这该需要多少钱!于是,他立即下令让彭建林回厂。胳膊扭不过大腿,厂长也只好妥协,就这样,伤口还未愈合的他又被接回工厂,“晾”在宿舍那张硬硬的木板床上。



  受伤后的彭建林孤苦无依,便寄了封快件给家里,家人知道消息后痛苦万分。最后,彭父决定南下照顾儿子,同时也为他讨个公道,他明白在异地他乡行事的难处,便请了两名律师一同南下。

  彭父与两位律师风尘仆仆地赶到东莞,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间木业厂,却被忠于职守的保安员拦在了厂门外。他向保安求情说他是受伤者彭建林的父亲,特意来护理他的,保安说我可做不了主,得去问老板。保安队长去问老板,可那丧尽天良的家伙竟然不让进。儿子工伤致残,父亲竟然不能进厂护理,这是什么天理!老实巴交的彭父站在厂门口,欲哭无泪。

  还是陪同一起来的两位律师见过些世面,他们谎称是伤者的亲戚,求保安队长捎话给老板,说他们绝对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想见见伤者,问一问情况,老板这才答应放他们进厂。

  彭父进厂后,看到他那惟一的儿子右手中间的三个指头都只剩下光秃秃的一节,伤口还在化脓,其情其景真是惨不忍睹,不由抱紧儿子,老泪纵横。当晚,彭父与两位律师便去办公室找老板交涉,可是老板说这是彭建林自己不小心,将手指伸进锯台而割伤的,厂里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他还是愿意给8000元钱,让彭回湖北老家疗伤。老实的彭父竟然让他唬住了,陪同来的两位律师在此之前也没有接触过工伤案件,但他们凭经验就知道这一定是工伤,而且这三个指头也绝对不止值这区区8000元。他们便说如果不提高赔偿额,他们将提起诉讼。没想到财大气粗的老板摆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说:“好呀,你可以去告,你一个穷打工的,我还怕和你打官司?到时可别怪我一分不给!”这次协商就这样不欢而散。

  第二天,老板就传下圣旨,只让彭父留在厂里护理伤者,其他的人立即离厂,这样,那两位律师的食宿都得不到保障,又加之感觉到事情的棘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回了湖北。可是,一向胆小怕事的彭父却被老板的傲慢无礼深深激怒了,他决心留下来,即使拼上一条老命,也要为儿子讨回公道!

  在一些好心人的指点下,彭父带着儿子来到劳动管理所,可管理所的人说这是社会保险所的事,让他们先去社会保险所评残,然后再申请赔偿。于是,彭家父子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社会保险所,接待他们的人还比较和善,他详细地问清了他们的情况,然后又看了彭建林那伤残的手,当他看到伤口还在发炎流脓时,严肃地说:“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康复,因此无法评残,我给你开个介绍信,去我们社保所指定的东莞市谷涌医院继续治疗,等伤口完全愈合之后再给你评残。”接着,这位办事人员又给老板打了电话,于是,彭建林又继续在东莞市谷涌医院治疗。



  彭建林出事后,木业厂的老板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是由于他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企图以此来逃避责任。可是,记者在采访时了解到,彭建林是99年9月8号进的该厂,最初分配在成型部工作,后又调至攻牙部打螺丝,12月19号下午又将他调至裁切部操作锯台,在此之前没有经过任何职能培训,即使在车间,也不见有张贴任何形式的操作章程,加之该厂都是些老式锯台,没有任何防护装置,这样的条件让一个生手去上岗,事故的发生就在所难免。何况,彭建林在出事前已连续加班100多个小时,精神极度疲倦,由此可见,厂方才是造成这起事故的罪魁祸首。

  事实也正是如此。木业厂建厂四年来,每年都有几桩或轻或重的工伤事故发生。就在记者采访的当天,又有一名员工在操作锯台时被锯手指,幸好送医院及时,医生将他的断指接了上去,彭建林式的悲剧才没有重演。

  记者在采访中还了解到,木业厂有员工200多名,老板为了省钱,上报人数时只报了120人,在社会保险所买了工伤保险的更是只有八十几个。根据有关规定,没有在社会保险所投保的,工伤后应由用人单位负责赔偿,彭建林就是属于此例。老板当初是为了省钱才违反有关规定不给员工买工伤保险的,如今出了事,要他从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他当然心痛,于是,他为了达到少赔钱的目的,不惜用金钱铺路,打通方方面面的关节,这也就是他在伤残员工面前有恃无恐的原因。据一些工友说,他们厂这么多的工伤,没有几个得到合理赔偿的,去年有一个湖南籍打工仔,在操作锯台时右手大拇指被锯掉一节,老板不但没赔一分钱,还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厂门!

  老板,让你掏几个钱你就如此心疼,你可曾想过,这些年轻的打工仔打工妹因为丢掉了一个或几个指头,他们的人生之路会因此而变得何其艰难?索赔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而你竟然百般推托,试问你的良心何在?

  老板心疼他的钱,似乎还可以理解,可是我们职能部门里的某些人,他们本来是应该为我们打工仔打工妹说话的,可是当他们接到老板递来的几张钞票后,就装聋作哑保持缄默。他们的良心就这样被老板廉价地收买,他们其实也是老板的帮凶!有关部门如果不把这些人清理出去,悲剧就会一个接一个地上演!



  彭建林的家乡在湖北省广水市马坪镇龟山村,那是一个贫困边远的小山村。彭建林的家更是贫穷,他们姐弟俩人,母亲是个精神病患者,长期以来,家庭的重担压在他父亲一个人的身上。十多年来,为了给母亲治病,这个家已陆陆续续地花了几万元的医疗费,经济的拮据可想而知。他有一个姐姐,因为交不起学费,只读了几年小学就辍学了。彭建林勉强读完了初中,家里便再也无钱供他上学,他只好去县城的建筑工地打工。因为各种原因,建筑工地上的活总是干两天停三天,根本挣不到什么钱。于是,在1999年9月的一天,他随老乡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来到广东东莞,进了这家木业厂。尽管这个厂的工资很低,每个月加班加点也才四五百块,他却很满足,因为这已比建筑工地上好多了,不用日晒雨淋而且旱涝保收。于是,他安心干活,想多挣点钱使家里的经济走出困境。然而,命运就是这么无情,进了厂才3个月,他就被锯掉三个手指,留下了终生的残疾!

  “父亲年纪大了,母亲又患病在身,生活的重担本来应该由我来承担的,可如今我反过来还要父亲照顾,心里真的很痛苦。”彭建林向记者说起这些时,双眼噙着晶莹的泪花。

  在等待社保所评残的这段日子里,彭建林父子过得很不容易。这期间,他们四次去谷涌医院,但每次答复说伤口未愈合而不予评残。记者采访时,发现他的伤口其实已经完全好了,但医院方面却还要他再等一等。可他们实在等不起啊,父亲为了索赔,已在广东呆了四个月,家里的农活全都放下。姐姐本来是定于去年年底结婚的,但为了照顾母亲,不得不推迟婚期,你说,这样的家境,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更为严重的是他们吃住在厂里的这段时间,人身安全还常常受到威胁。4月6日中午,彭父去老板办公室打听赔偿的消息,老板的态度极不友好,于是双方发生争执,老板竟然拿着刀子进行威胁,幸好办公室有人相劝,才把他们拉开,该厂的仓管蔡××乘众人拉扯之际,狠狠地踢了彭父两脚,直到彭建林报案,派出所的人赶来干预,事情才平息。

  蔡××何许人也?他为何像狼狗一样龇牙咧嘴跳出来做老板的帮凶!原来他是老板情妇的哥哥。这个不知廉耻的家伙为了钱,不惜将他那豆蔻年华的妹妹拱手相送,凭着这层关系,他也开始在厂里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真想不明白,他干着一些为人所不齿的勾当,怎么还有脸在人前招摇过市,真让人发出世风日下之感慨。

  就在记者采访彭建林的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彭父在木业厂门口的小店里看电视,忽然冲出四个不明身分的彪形大汉,将他拖至几十米外的僻静处,拳头加棍棒雨点般的落在他的身上。也许是怕出人命吧,凶手刚逃走,老板就驾车将彭父送到附近医院,医生检查时,发现他头部肿大,遍身瘀紫,双眼也差点被打瞎,医生说最少要二十天才能出院。老板虽然暂时垫上医药费,但他声称会在今后的赔偿费里扣除。现在,彭父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痛苦地呻吟。

  事发后,派出所的人赶赴现场,可是凶手早已逃之夭夭。彭父说四人之中有一个就是蔡××,已有传闻该人已在老板的资助下逃到海南,不过老板当然不会承认,现场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他买人行凶。派出所虽然立了案,但我估计十有八九会不了了之,因为我知道派出所办案只重证据,他们也许无能为力。然而,大家都知道,彭父老实巴交,又来东莞不久,根本没与人结过仇怨,谁是幕后主谋,明眼人一看就知。在此,我将那些人推上道德的法庭,让他们的一生接受良心的审判!



  记者在采访彭建林时,发现他一直很悲观,他说他的家在乡下,那里的人都以种田为生,一年到头勤耕苦作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所以家里的年轻人都跑出来打工。如今像他这样的残疾,打工没人要,回乡下种田也有诸多不便,真不知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有,因为家里穷,本来就没有女孩子看得上他,现在这个样子,娶媳妇就更难了。我很同情他,想用张海迪身残志坚的事迹来劝说他,让他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然而,话到嘴边我又咽住了。是的,张海迪无疑是个很杰出的人物,可她毕竟只是千百万残疾人中很特别的一个,她所做出的成绩,是我们手脚健全的人都很难做到的,彭建林能行吗?

  说实话,我眼里的彭建林文化程度不高,脑子也不是很活跃,口才也不怎么好,他自身的素质决定了他只能靠体力谋生,丢掉右手的三个指头对于他来说也就是毁了一件最基本的谋生工具,那么,他今后的出路在哪里?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争取让老板多赔些钱,然后回家乡做些小生意过日子。只是,几个月来的种种迹象表明,最后的赔偿结果能否令人满意,恐怕还是个疑问。

  采访后记:在采访彭建林的过程中,他多次问记者:像他这样的情况到底能得到多少赔偿,如果文章能上杂志,能让老板多赔些钱吗?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但我还是不无遗憾地告诉他:我是《外来工》杂志的一名特约记者,不是律师,所以无法告诉他到底能赔多少钱,我的职责是把整个事情的过程完整而真实地记录下来,《外来工》杂志也只是一种传媒,她可以为我们打工者呐喊助威,但最终事情的解决,还得靠政府部门的努力。是的,我们能够对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加以谴责,但是我们无法使他们的狼心变成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