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设为首页
目前你所在的位置:首页 >> 百姓 >> 百姓与法 >> 婚姻家庭
文章来源:婚姻与家庭  发布日期: 2001年3月14日
与死亡绝缘的人
左心平

  他们只是手牵着手,把自己的终生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对方,他们就这样相濡以沫、相依相扶,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

  我采访过很多成功人士,但当我面对他,听到这个近几年来不得不被迫终日以轮椅为伴的人、这个部分丧失了快捷话语的人竟还有这样的豪言壮语:“明年我争取到海南岛三亚去游泳”时,我还是被感动了。他说这句话时面对着镜头,面对着上亿的电视观众,瞪大了眼睛,手托着头,努力使含混的声音变得清晰,表情极为诚恳、自信。

  “我媳妇傻,让我给骗来了”

  他叫高强,北京绿伞化学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原来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强者,聪明、能干、胆识与决断过人,有一个近乎完美的家庭。但命运残酷地捉弄了他,1996年,他患了小脑萎缩症,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的变性疾病,渐渐地,他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走路也变得踉踉跄跄,说话时吐字困难,经常需要他的妻子充当“翻译”。

  他的妻子叫魏建华,皮肤白润,模样儿周正,是公司的副总。公司上下一切事务、家里的一堆活计,统统由她打理。她说话、办事都有板有眼,条理清楚,一看就是能归到极为自信的“强人”堆儿里的那种女人。
高强挑媳妇那会儿,可并没有认为她是什么“闪亮的金子”,他喜孜孜地对别人说:“我媳妇傻,让我给骗来了。”他说的傻,可能是指她的忠诚,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对自己崇拜,对自己忠诚?魏建华到现在也不否认对他的崇拜:得了国家科技一等奖的研究生、有不同凡响的智慧与幽默、一种对女人有吸引力的男人气质,总之,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1982年,她从广州中山大学毕业、分配到纺织部纺织研究所,待得不顺心,正闹腾出国时,她认识了高强,他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

  三年后,他们结婚了,他们属于“大龄晚婚”那一茬人,高强36岁,魏建华也30了。婚后,她理所当然地把出国计划也扩展到高强那儿,没想到高强持反对态度,他讥笑说:“干吗要去外国听别人讲学,我们为什么不能给老外讲学?”他态度强硬:“你要走就一个人走,我反正是不会走的。”

  高强留在国内想做什么呢?也没什么大口号,只是“一心想把自己的科研成果付诸实践”。魏建华向他诉说自己在机关里有劲儿使不出来的苦闷,但发觉没用,因为她发现高强信奉和执行的是另一套理论棗“狭缝理论”。他说,人应该像昆仑山上的一棵草,哪怕石头中间有一小条狭缝都能不屈不挠地生长。持着这种理论,他在什么环境下都能找到自己最佳的生存位置棗从在吉林插队到上大学,从读研究生到在冶金部自动化研究所工作,他都“混”得不错,他话语不多,从来不和环境与周围的人瞎较劲,按魏建华的话说是一个“进退自如”的人。

  两个强人,两个都是有主意、有个性且相当自信的人,按说容易两败俱伤,可魏建华太爱高强,迷恋高强,她不能离开他,就这样,出国的事搁浅下来。但最后,真正使她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干事业的人不是高强,是邓小平。

  “留在国内的知识分子不是一流的就是三流的”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这对愿意走改革开放路子的人、对想有点作为的知识分子,无疑是打了一针强心剂。高强果断地抓住了这个时机,坚持要下海,他辞去了研究所的工作,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棗绿海化学有限公司,研制、开发和生产高科技环保清洁用品。

  起初,魏建华有顾虑,不敢“下海”,因此,实行了“一家两制”。可没多久,她也被高强的事业吸引了,与其在单位里有劲儿使不出来,不如干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把这比喻为“追求心灵的自由”。她是那种热情、煽动性很强的女人,她辞职时,还把单位里几个也同样苦闷的工程师“拖下了水”。

  知识分子加盟个体,是90年代的一大景观,我国私有企业的成分和知识结构从此得到很大改变。有一批高强、魏建华这样的知识分子,一开始就是抱着施展宏图、使自己报效祖国的一片赤子之情不致被埋没的心情来做的。他们虽然也拼命地工作,打市场、赚钱,但他们决不是为了自己能痛快地挥霍一把,不是为了吃喝嫖赌,过人上人的奢侈生活。他们最初的动机很单纯:想实实在在地做些事情,要把自己的科研成果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亲自一点点带大。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他们的“孩子”渐渐大了。“绿伞”成了有2000万固定资产、年销售额3000万、拥有200多员工的颇具知名度的中外合资企业。这其中,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是任何人都无法计算的,但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就是高强的出色的才智,他不仅能头脑冷静地制订大政方针,还能制定具体的科研计划,更绝的是,他善于实际动手操作。有的
项目他布置下去了,可是别人说这活儿不行,做不了,高强一句话不说,埋头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几天。他有极强的动手能力,做实验时不拘泥于一时、一事,他善于从各个不同的方面思考、求证,以求突破,最终达到理想的效果。别人问他,他说:“其实就是思路不同而已。”

  魏建华笑着对我说:“跟了他这么多年,我确实受益匪浅,他的思想方法独特,什么事儿进得去出得来,往往持一种相反的思路,一下子就能把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解决了,这也是我特别崇拜他的地方。”

  高强的这种综合能力是在几十年生活中积累的,他的“狭缝理论”和开阔的思路使他在事业中能充分地施展拳脚,他的能力和人格魅力也使他赢来更多人的崇拜甚至爱慕,魏建华不忌讳地说:“他生病前,有不少女孩子追他呢!”

  有人说,再好的夫妻,过几年也腻了,优点全没了,可缺点越来越多。魏建华可没这个感觉,到现在,她依然崇拜着他,爱慕着他,他的非凡能力和人格魅力永远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即使他生病了,她的崇拜依然不改。

  高强的妹妹已出国十来年,他们希望她回来,劝她在祖国大陆多深入地看一看。妹妹转了一圈,颇有感触地说:“我发现出国的知识分子大部分是二流的;而留在国内的不是一流的就是三流的:一流的事业有成不愿出去;三流的想出也出不去。”这话颇有见地。

  “只要不上清华、北大就行了,女孩书念多了就嫁不出去”

  高强当然也有缺点,最让老婆“痛恨”的有三条:第一是对人不够有礼貌,嘴不甜,不知道主动和人打招呼。于是有客人来,魏建华就主动说:“你别在意,我们家高强没礼貌。”这样,就省去了彼此的尴尬。第二是不修边幅,他不喜欢西服革履,也不在乎自己的外表给人什么印象,可魏建华在乎,她说:“你可是有老婆的人,人家不说你邋里邋遢,人家会说你老婆怎么那么懒。”她叨唠时,高强就装听不见,动真格地要拉他上街去商店了,他就先打上预防针:“你可小心一点,一上街买东西我肯定会跟你吵架的,而且肯定你还像上次一样被气哭了。”弄得魏建华真的不敢带他上街。第三条是他太不注意自己的健康,他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高强生病后仍然不管不顾夜以继日地工作,她怎么劝也不听,于是她发了脾气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着想,你可不能让莎莎从小就没有父亲。”

  莎莎是他们的宝贝女儿,不是一般的女儿,是他们最引以自豪的辉煌战果之一。

  魏建华几次怀孕都流产了,到医院一检查,是魏建华的毛病:“染色体平衡移位”,医生说,患这种病的人,成功怀孕是极困难的。“要不就抱个孩子吧”,好多人劝,有的亲戚甚至给她联系好了一个,但高强不干。他是个从来不服输的人,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事儿做不了。他说:“咱们不抱,要不然就不要,要就一定要自己的,你放心,面包会有的,孩子也肯定会有的。”

  果然,“柳暗花明又一村”,魏建华40岁时,又怀了一个。医生让住院保胎,她不干,她也是个有主意的人,这点和高强一样。她说:“如果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不会随随便便地就没有了,如果是个残疾儿,掉了也不可惜。”医生说:“那就照个彩超看看是不是个畸型儿吧。”她又拧上了,坚决拒绝照片。医生反复动员,她说:“任何仪器都有误差,如果那万分之一的误差落在我头上怎么办?白白造成心理负担。”后来她说起这事儿来自己都乐了,说医生碰上个农民,还比较好吓唬,碰上个知识分子,是够为难的。

  莎莎今年五岁了,发育十分健全,聪明可爱,她似乎特别钟情于数学和画画,对数字十分敏感,能算两位数的加减法,还经常把十几个电话号码连起来背着玩,听起来着实让人吃惊。可她并不想当数学家,数学家是什么她脑子里没有概念,她只说她“长大要当国家主席”,这肯定是从电视里看的,莫非是想接老江的班?

  高强对女儿没有那么高的期望值,问他:“想让女儿将来干什么?”他笑了,用力地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不上清华、北大就行了,女孩书念多了就嫁不出去。”

  惟一的心愿就是能和他一起去看天空中瑰丽的彩霞

  当高强患小脑萎缩症后,行动越来越困难,走路也越来越不协调。医生说,这种中枢神经系统的疾病,目前没什么治愈的希望,估计高强的生命只有五年。但高强就是不信邪,他不相信自己会从此倒下,他让魏建华买了一大堆医学书籍,还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上网查了国内外的大量小脑萎缩的病例。他说:“我们自己来治,就从医学院一年级学起。”他还说:“谁都知道,医学界常常会出现奇迹,而我肯定就是个奇迹。”

  《夫妻剧场》主持人苏京平也是个走南闯北、灵牙俐齿的汉子,他曾不客气地问高强一个问题:“你看过《相约星期二》吧,现在中国的上海也有这样一位,他叫陆幼青。他患绝症后,大夫说他只有一百多天的生命期限了,他就放弃了治疗,现在每天把自己日趋衰弱的身体的变化记录下来,以供医学研究。你认为你会做这样的事吗?”

  高强想了想,然后坚决地摇头:“我想我不会。”
  “为什么?”

  “我不会放弃治疗,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和疾病斗争一天,而且我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

  我怀疑高强拒绝谈论死亡,就问魏建华,她说:“当然他不会不想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是回避,而是在骨子里坚信在自己身上会发生奇迹。住院时,他也不把自己当成病人,不仅详细地写公司的工作计划,还耳提面命地发布各种指示,大夫都说高强把病房当成了自己办公室。事业是支持他生命的支柱。”

  “你怎么想?”
  “我和他一样。在这点上我俩特像,就是有自己的信念。只要我们咬牙坚持,即使不能完全治愈,他起码也会比同种疾病的人活得要长、要好。这种信念可能来自我父亲,他是1976年患肺癌去世的,比医生预料的活的时间要长许多。他死前的一段时间里,身体十分衰弱,吃了就吐,但他还是挣扎着吃,他说,多坚持一天,就离医学界有办法治愈癌症的日子近一天。”

  高强现在仍每天接受激活脑细胞的治疗:包括名目繁多的药品和牵引、电疗等等,魏建华总是在旁边充当“特护”,另外,还要帮他洗澡,推他外出散步,和他一起进行训练。

  有个年轻的女孩子对魏建华说:“我真佩服你,要是我每天这样伺侯病人,可能早就放弃了。”

  魏建华说:“那是别人不了解他,他真的很出色,比起那些走路很好,嘴巴会说的人出色多了,不知为什么,在他身边,我就很踏实,觉得没有过不去的难关。他虽然病了,但他仍是一个很棒的男人。另一方面,可能是我的性格使然吧,我从小就是那种不知道愁的人,也许,就像高强说的‘我媳妇傻’,我从来就没有将他看成残疾人,我推着轮椅,他在上面坐着,我们一起出去玩,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委屈。我们一起参加女儿五岁的生日party,六一时幼儿园开联欢会,他也要去参加,要不是因为后来单位里有活动实在离不开,我们就一起去了。女儿从来不把他看成残疾爸爸,也没有什么自卑心理,他们父女俩在一起玩得可开心了。”

  现在,高强魏健华什么事儿都在一起做:一起开会、一起吃饭、一起玩,甚至连修马桶,也是高强拄着拐在一边指挥,魏健华弯着腰具体操作,正像平常一切事情一样,他的一切意图,都是通过她得以贯彻和实现的。

  他们的婚姻与爱情,没有海誓山盟的呢喃,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没有廊迴九转的悱恻缠绵,他们只是手牵着手,把自己的终生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对方。他们就这样相濡以沫、相依相扶,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

  高强没那么多形容词,当别人问高强“你觉得婚姻是什么”的高深问题时,他用手托着大脑袋停顿着:“没想过……嗯,也许算生活必需品吧!”

  “老婆又是什么呢?”
  “也是必需品吧,就像我们家里的那一圈扶手,没有她,我就没法子走路了。”

  魏健华比他浪漫多了,她翻开相册,那里有他们在戛纳的有异国情调的大街上漫步的身影,有在塞纳河边游泳的万般风情,她怀念那些日子。她动情地说,去年,当她在新疆伊犁的霍尔果斯出差时,看见很美的日落,她想起了他,惟一的心愿就是能再和他一起去看那天空中瑰丽的彩霞……